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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卡夫卡一篇最著名的夢境小說《鄉村醫生》

“我十分窘迫:我要作一次緊急的遠行;一位重病患者在十里之外的一個村子裡等我;漫天大雪鋪天蓋地地飄灑在病人和我之間那廣闊無垠的大地上,我有一輛馬車,輕巧且車輪大,在我們鄉間的道路上行駛完全合適;我穿好皮外衣,手裡拿著醫療箱,站在院子裡整裝待發,可就是沒有馬,沒有馬。”

《鄉村醫生》首先是一個夢,一個鄉村醫生的夢,只有以夢的邏輯來理解才能真正進入它。第一個出現的情緒是“焦慮”,這是每個人夢境的主題之一。因找不著某樣東西或某個人而焦慮異常,我想這是大家在夢裡都出現過的情形。接下來,“我”隨意地踢了一下豬圈的門,沒想到一個馬夫從裡面拉了兩匹馬出來,女僕在一邊笑著說:一個人總是不曉得自己家裡有什麼東西。

這正是夢境的邏輯之一:以一種想像的方式自我解除焦慮。但是焦慮只是得到暫時的緩解,接著它又以另一種方式更加兇猛地撲來馬車夫企圖占有 “我”的女僕,而“我”卻無能為力地被他趕走了。從這種情節的設定已經可以略窺這篇小說的主題了,那就是個人面對外界的無能為力和由此產生的難以解除的焦慮。

開頭的這段敘述還表現了夢境的兩大特點:強烈的情緒和強烈的想像力。

以前看好萊塢電影《沉默的羔羊》,裡面有一個細節很有意思:霍普金斯指導朱迪福斯特如何去抓那個為了想要變成女人,而剝女人皮做衣服的變態殺人者。他說“人的想像是從身邊最熟悉之處開始的”,暗指罪犯殺的第一個女人一定是他認識的熟人。平時我們總以為想像力是最天馬行空不可捉摸的,其實最能引起我們想像、想像的最多的,恰恰是我們每天見到的最熟悉的,它們總在我們的夢境裡以另一種面目出現。在這個夢裡,作為一個鄉村醫生,他把自己焦慮的情緒表達為兩種情況:要出診時卻沒有出行的公具;自己喜歡的女僕有被惡奴侵犯的危險。前者是日常生活情形的直接再現,後者更像是他日常生活中的潛意識在夢境裡的延續性思維。

馬從豬圈裡鑽出來,這違背日間生活的常識,但卻又是夢境的邏輯之一:事物的發生髮展具有自我設定的、荒誕隨意的轉移和嫁接。“我”為了解除焦慮,給自己找出了兩匹馬,而它們從隨意的任何某個地方變出來都行。夢境的這種邏輯很像小孩子時的撒謊和圓謊,大人聽了覺得可笑荒誕,我們自己卻認為天衣無縫。如果把夢境的這種想像稱為“突髮式”或“靈機一動式”,那么下面兩段想像可以稱為“擴展”式的:

“那兩頭高大而又強壯的牲口,一匹接一匹互相推搡著拚命往前擠,馬腿緊貼著身子,漂亮的馬頭像駱駝一樣低垂著,把門口完全堵嚴實了,只有使勁將它們的身子轉個個兒才能走出來。不過,它們馬上就站直了,馬腿很長,身子直冒熱氣。”

“羅莎叫起來,準是預感到她的命運已無可避免,跑進屋裡;我聽見她把門鏈噹啷一聲掛上;聽見她把門鎖鎖上;此外我還看見她在過道里繼續急如星火地穿過屋子,把所有的燈都關上,使別人找不到她。”

毫無疑問,這兩段擴展式的想像都是極其精彩的,前面一段鏡頭像貼著馬在拍攝,後面一段是個遠景:黑夜中高大的老屋,羅莎的剪影在視窗快速閃動,門鎖哐哐作響,燈光依依滅去。

《鄉村醫生》最初吸引我是因為它是一個夢,現在也依然是這個原因。我不認為它裡面有作者刻意安排的象徵、隱喻或者所謂深刻的邏輯思辨,這一切都是夢境本身所具有的,不是作者為了表達其它重大的主題而假借一個鄉村醫生的夢來刻意安置的。這正是這篇小說的奇妙之處它為一個鄉村醫生做了一個夢。其實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換了我們,連自己的夢都搞不清楚無法知道來龍去脈,怎么替別人做夢呢?而卡夫卡正是洞悉了夢境與個人生活的關係,掌握了頭腦做夢的規律,才能為別人做夢。所以對這篇小說的任何解讀都不能離開“鄉村醫生”這個特定的角色。

作為一個鄉村醫生,他的夢境和他的生活是密切相關的,夢裡的一切也都是由他日常生活的變形而來場景、人物、事件、心理、情緒,人物之間的關係和由此而起的情感也都是由日常生活里的人物關係演變、強化而來的。“我”與女僕羅莎的關係,與馬夫的關係,在真實生活中可能是非常風平浪靜的,對女僕的喜愛與對馬夫的厭憎僅僅只是一些被忽視的潛意識,而在夢境裡“我”把這些潛意識編織為一個驚心動魄的情節馬夫趕走了我而欲對女僕施暴,在這個情節里,喜愛、厭憎、恐懼、懊悔、擔憂、焦慮這些情感都被激發了出來。

同樣,作為一個鄉村醫生,他與病人以及病人家屬的關係也在這個夢裡誇張變形。

先看這一段:

“我”到了病人家裡,病人(男孩)“從羽絨被子里坐了起來,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悄悄說:大夫,讓我死吧。

這段話傳遞了兩個信息:第一,醫生和病人的關係常常有著一種特殊的親切;第二,病人的這句話應是出於鄉村醫生在日常行醫中感覺到的病人痛苦的眼神,那種因痛苦而求死的哀傷在夢中變為實際的懇求。

第二段:

“我”在給病人治療時依然為女僕羅莎的事情焦慮,而病人家屬卻誤會我不舒服;“我”覺得這個病人根本就沒有病,在證實了這個想法後更加充滿抱怨,覺得自己對工作已經太過盡職了,而“我”的付出並沒有得到相應的理解和回報,

為了一個沒有病的人我卻要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失去自己心愛的女僕)。

這種抱怨的心理我想由做醫生的人來體會理解更真切,他們日常工作中一定有許多此類的怨氣。

第三段:

“我”決定走時,被姐姐的懇求打動(請注意:家屬的表現是不同的父親無動於衷,母親無可奈何,唯有姐姐含著眼淚咬住嘴唇拿出一塊血淋淋的毛巾),再次檢查病人,發現了他的傷口。

關於這個傷口,一直是被認為有隱喻和象徵的“你身上的這朵鮮花使你毀滅”,我的理解首先依然是排除作者創作之初有預設的隱喻和象徵。那種細緻的描繪只是出於醫生潛意識裡對傷口的恐懼,而把它和鮮花聯繫起來,是夢境式的錯位聯想。在做夢時我們的思維和想像常常有“錯位”的情形出現。以前的同事出現在現在的公司,死了的人來和我們見面說話,這些是屬於時空的錯位;而把毫不相干的事物聯繫到一起,也是“夢境”特有的本領,這種聯繫有種純粹是由於思維模糊時造成的幻覺,而有種卻是因為洞見了事物之間特殊奇異的關聯,而傷口和鮮花的關聯正是後者,這個比喻充滿了神奇的象徵和隱喻,令人震驚。

第四段:家屬看到我在工作,興奮起來,不顧病人毫無救治可能的事實,把病人完全託付給我,他們用唱歌逼迫我,甚至把我關在病人的房間裡,架到病人的床上。

病人和家屬對醫生過高的要求,作醫生的都會經常遇到。作了醫生似乎就必須承擔救治病人的天職。歌詞的含義很有意思:

脫掉他的衣服,他就會治好病(這句表示了人們認為醫生治好病是很輕易的)

要是他治不好病,就把他殺掉(這句表示了“我”對他們的過高期待感到的壓力)

他僅僅是個醫生,他僅僅是個醫生(他們的心態是複雜的,既把醫生當成無所不能的神,又把他們僅僅當成一樣救活病人的工具)

第五段:“我”躺在病人床上,馬又出現在視窗(不斷出現的馬意味著“我”時刻無法消失的焦慮情緒)。病人責怪我的無能,我對他進行哄騙和安慰。

這段很有意思,病人的抱怨被變形成“我對你的信任已經微乎其微了。你只是在什麼地方被人甩掉的,並不是自己來的。你不幫忙,反而把我這個垂危病人的床弄窄了。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睛。”而醫生對病人的哄騙荒誕到“在尖角處砍兩斧頭就行了”。

第六段:病人被哄騙得安靜後,我逃了出來想要回家,可是卻只能在荒野上漂泊。

這段中,馬系不到一起,皮衣不能完全拋到馬車、耷拉在雪地上,馬不聽話漫無目的瞎跑,都是“我”感到自己“無能”的一種表現,而孩子們唱的歌:

你們這些病人,高興吧

醫生陪你們上了床!

明顯是“我”對自己的無能感和由此而起的自責的一種自我安慰“我”雖然什麼都不能為病人做,畢竟還上了床陪他躺在一起過。這種自我解脫確實荒誕,但在夢裡我們常常能為自己找到這樣荒誕的藉口。

最後一段:

我這樣永遠也到不了家的;我那門庭若市的診所完了,一個後繼者在搶我的飯碗,不過毫無用處,因為他無法替代我;令人討厭的馬夫在我家裡胡作非為,羅莎是他的犧牲品;我不願再想下去了。我這個老人,赤裸著,遭受這個最不幸時代的嚴寒霜凍,坐著人間的車,駕著非人間的馬,到處漂泊。我的皮外衣吊在馬車後面,可我夠不著它,那些手腳靈活的病人沒有一個人肯幫忙。上當了!上當了!只要一次聽信夜間騙人的鈴聲,就永遠也無法挽回了。

在現實中這位醫生的處境可能還可以,但在夢中他把悲慘的一面強化表達了出來,他對生活感到的壓力、擔憂、失落、厭倦、孤苦,這些背離正常生活的心理和情感在現實中不是被淡化就是被自我壓抑了,而這個夢把它們釋放了出來。

《鄉村醫生》這篇小說里,卡夫卡把夢境的特徵,夢與個人現實生活的關係,夢的邏輯,夢的意境都展露的淋漓盡致。這也是他自己曾經願意挑選出來留給我們的五篇小說之一。但願我們不要再誤讀它吧,好好珍惜。